第(3/3)页 这曲琴箫合奏,没有半分鸾凤和鸣的悦耳。 琴音隐了,而箫音顿了顿,却依旧在继续,虽然恢复了方才的不紧不慢,深情款款,然采入耳际,却不免多了几分悲凉和幽怨。 瑟瑟起身,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苦笑。回身躺到床榻上,窗外的箫音如同魔音一般,一直不曾停歇,在静夜里如流水一般脉脉流淌。 或许,吹一会儿累了,他便会回去歇着了吧。可是,夜无烟好似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疲累,箫音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。瑟瑟自然无法安眠,一直到了后半夜,瑟瑟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缭缭绕绕的箫音,披衣下床,走了出去。 已经入了十月份,水龙岛上的夜已经很冷了。瑟瑟紧了紧衣衫,穿过积满落叶的花林,循着箫声走了过去。一直到出了花林,面前是一片开阔之地,种植了一些低矮的香树,有氤氲的甜香在空气里弥漫。 夜无烟坐在一块青石之上,双手持箫,正在悠悠吹奏。 恍惚间,又回到了在临江楼听他吹箫时的过往。彼时,他和她不过初识,可是琴箫合奏,竟那样和谐,天衣无缝,令她心中那般感慨。 月华如练天如水,他坐在皎洁的月光里,一身月白色衣衫和月光融合在一起,衬托得一头墨发宛若光滑的黑缎,在身后飘扬。 瑟瑟站在他不远处几步之遥的树下,凝视着他月下弄箫的身影。发丝低垂,遮住了他的容颜,可是,瑟瑟从他的背影,却可以感受到他的忧伤和落寞。 月亮,就挂在他身后的天幕上,又圆又大,似乎也感染了他的心情,明净皎洁得让人感到忧伤。 她没有应和他的曲子,但是,他却依旧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吹着。那带着欢快的曲调似乎也被他吹出了哀婉。 “夜无烟,不要再吹了!”瑟瑟从树后缓步走了出来,径直走到夜无烟身侧,翩然而立。月华无形地萦绕在身上,轻拂着他深邃的五官,投下恬淡的光晕。 夜无烟的手颤了颤,轻轻放下唇边的洞箫,华美的箫音戛然而止,最后一个音符在夜风里默默消散。 他的眸光,依旧凝视着面前那片月下的林子,淡淡说道:“你来了。”语气那样淡定自然,似乎料到她终究会来的。 “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这里了!”夜无烟侧首,深邃的眸直直锁住瑟瑟的容颜。虽然极是舍不得,然他不能一直住在水龙岛,今夜他只想多看她一会儿。自从重逢,他和她每一次的相遇都是那样匆匆一瞥。可是,她似乎不愿见他,而且,还拒绝了和他的琴箫合奏。 瑟瑟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“好,那明日你保重!”她微笑着说道,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,遮住了眸中的情绪。 夜无烟眯眼,深邃的双眸想要从她眸中看出她的情绪,“瑟瑟,何时,你才能再与我琴箫合奏?”他满脸期待,用那温柔似绸缎般的醇厚嗓音沉沉问道。 瑟瑟心中一滞,抬眸淡淡说道:“这一世,恐怕是永远不可能了!”瑟瑟心中,其实早就不再怪他,可是要她接受他,却还是有些难度。而今,他要起事,如若成功日后便是帝王,难免嫔妃满宫。 夜无烟闻言,暗了眸色。 “他日,你若为帝,我只愿做这东海之上的自由龙女,只盼你不要发兵讨伐我才是。”瑟瑟盈盈笑道,清眸中波光在月色闪耀下,犹若清泉般清澈。 夜无烟转首,双眸中重现异彩,灼灼其华,他望着瑟瑟,良久,长长叹息一声,沉声道:“瑟瑟,你可知,我自小到大,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?” 最大的愿望? 身为皇室子嗣,他最大的愿望自然是成为九五之尊的帝王了,他这么多年在边疆建立功勋,难道不是为了博得他父皇的另眼相待,令他有朝一日可以取代太子之位?他建立春水楼,难道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助他登上帝位吗?而今,他要起事,难道不是为了那张龙椅吗?虽然说,他也是为他母妃复仇,但不可否认,帝位,也是他要得到的。 这当然应该是他最大的愿望了! 可是,瑟瑟隐隐觉得似乎又不是。 虽然夜无烟从未对她说过,可是,以她对他的了解,她感觉他似乎对这个皇位并不屑得到,而他又不像是甘心被权力束缚的人。 夜无烟凝视着瑟瑟清眸中不断转换的情绪,隐隐猜到她想到了什么。 他悠悠叹息一声,凝声道:“瑟瑟,皇位和复仇,都不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。你或许并不知,我根本就不喜欢生在帝王之家,甚至,我憎恨我身上皇室子嗣的血液。如若可以选择,我宁愿自己不是皇子,可惜的是,我——没有选择。这天下间,哪个男儿不渴望能够一掌天下,权倾寰宇,可是,我却不想!” 瑟瑟蹙眉不语,皇权极致的背后,潜藏着怎样的孤寂无奈和残忍,她是可以想象到的。可是,纵然如此,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还是令人趋之若鹜的。 “其实,我最大的愿望不过是,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,建几间草庐,屋前屋后种上花,不名贵,却娇艳明媚。然后,再辟几亩薄田,天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等到了娶亲的年纪,再寻一个真心相爱的红颜知己为妻,两人恩恩爱爱,再生几个可爱的孩子。有女孩有男孩,然后,看着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。等他们独立了,我就不再下地,和妻一起,看着儿孙绕膝。”夜无烟充满向往地说道。 瑟瑟闻言心中一怔,愿求一红颜知己,裘褐为衣,隐于深山中,似陶潜一般夫耕于前,妻锄于后。其实,这对于普通人而言,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愿望,很好实现的。然而,未料到,却是夜无烟此生最大的愿望。 “这,其实是很好实现的一个愿望!”瑟瑟淡淡笑道。 “是啊,可是,对我而言,似乎永不能实现。”夜无烟低低说道,痛苦不已地闭上了眼睛,一字一句说道,每一字都似乎是钉子,深深钉入心头,要让他再品一遍这么多年的苦痛。 他知晓,这天下有多少人艳羡他皇子的身份,可是,谁又知道,在诡异的深宫里,他是如何担惊受怕地活着的。那些艳羡他的人,根本就不知道,也无法想象他从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! 他眼前浮现出掺了毒的饭食糕点,喂了药的锋利刀剑,还有那一声声恶毒的诅咒! 当年,才五岁的他,还是天真无邪的年纪,虽然聪慧,却并不懂宫中的尔虞我诈。同为父皇的皇子,他不知何以别的皇子会受宠,父皇会夸赞他们,而何以见到了他,父皇却总是冷冷淡淡的。不管他如何表现,都是如此。后来,他隐隐听说,是因为他母妃不受宠的原因。这他就更不懂了,他见过宫里许多的女子,小小年纪,早已经能辨别美丑,他的母妃,不光在他眼里,在宫女太监眼中,也都是最漂亮最温柔的女子,可是,却为何会不受宠? 他的母妃没有名分,只是一个卑贱的被打入冷宫的侍女。据说,若不是因为他的出生,她的母妃恐怕早就被赐死了。 他是个孩子,他不懂大人们的心思,他只知晓,他的母妃是世上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。可是,母妃似乎并不快乐,在他六岁那年,得了奇怪的病,然后便奇怪地死去了。 他还记得母妃死去时,唇角流出的那缕青黑色的鲜血。 父皇,那个冷淡的男人过来看了看母妃冰冷的身子,夜无烟还记得父皇当时的脸色,阴沉得可怕,浑身似乎都在颤抖。他看了良久,一直到眼角隐隐有泪花闪烁,才冷冰冰地对宫人们说道:“抬出去吧!”然后,他便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了。 那一瞬,父皇那决绝无情的背影一直刻在他幼小的心灵中。 都说母妃是得了怪病而亡,小小年纪的他,也以为是的。直到后来,他吃了一块糕点,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,然后唇角也流出了这样的鲜血,青黑色的。 御医说是中了毒。 他才知,原来这是中毒,和母妃一样中毒。 彼时,御医都束手无策了。 他在床榻上躺了很久,惶惶等待着死亡的降临。 可是,他竟奇迹般地撑了过来,他活下来了。 后来,这样的日子成了家常便饭,投毒、刺杀,明枪暗箭,他都以为自己根本就活不下去了。皇祖母赶了过来,将他接到了自己的住处。 虽然被皇祖母庇护,但是,他仍然知晓,自己在宫中,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孩子。虽然生长在这华丽富贵的宫墙之内,但是,却永远难登大雅之堂。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! 除了皇祖母,他唯一可以相信的,便是那太监韩朔。他救过他的命。 他不知自己在宫中还可以撑多久,要撑到什么时候?何时才是个尽头? 直到十八岁那年,他请命到西疆镇守,远离了他深深憎恶的皇宫。 一路上,他遭受了更疯狂的刺杀和迫害,也让他终于知晓了他的母妃何以不受宠的原因,何以生了皇子,还没有一个封号。 她的母妃是昆仑婢,也曾经是先皇庆宗皇帝的女人。嘉祥皇帝弑兄夺位后,便将庆宗皇帝的妃子贬为了宫女,包括他的母妃。 他将拳头握了又握,脸上的表情极其沉静,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十几年,始终没有找到人倾诉,今夜,在瑟瑟面前,他似乎要将这十几年从不曾说过的话全部倾诉个干干净净。只因为,她是他信任的女人。 “他们将皇宫看得如此重要,可是我从来不稀罕这红墙金阁的高贵牢笼!我只想仗剑走天涯,我只想纵情山水间,我只想过一个平凡人自由自在的生活。”他淡淡地笑着,淡淡地说着。 他只是淡淡地叙述着,好似叙述的是别人的家长里短。可是,越是这样的淡然,瑟瑟越能够想象出当初的惊心动魄。 瑟瑟望着月色下夜无烟俊美淡雅的脸,望着他眸中的深痛,望着他唇角无奈的浅笑,第一次,她才真正感同身受,他的痛苦,他的寂寞,他的——无可奈何。 他就是一只翱翔天宇的鹰隼,非凡自傲,身在皇家,却视权力富贵如废土,这一点,当瑟瑟看到春水楼质朴自然的生活时,便已经能够体会到了。 这是他们相识这么久以来,她和夜无烟之间,最贴近的一次心灵倾诉。瑟瑟从未知晓,夜无烟自小是受过这么多苦楚的。想一想,如澈儿那么小之时,他便在深宫中提心吊胆地活着。他能成就到今日这般地步,真是不容易。当年,病弱的他领兵到边关镇守,彼时,谁能想到他会凯旋?可是,他做到了! 他总是将寂寞掩藏在高傲的姿态之后,即使有隐忍的伤口也从不肯暴露在人前。 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衫,在暗夜之中,寂寞孤独地舞着。 不知不觉,东方,渐渐呈现出了鱼肚白,晨曦已经爬上了头顶,天空虽然还是一片乳白色,但是,却可以肯定,定是一个好天气。 瑟瑟简直不敢相信,天竟然这么快就亮了,而她,竟然和夜无烟在这里坐了半夜。 瑟瑟转首,看着夜无烟也扭头望着自己,在晨雾之中,那双好看的眼眸眼波流转,清澈得透人肺腑,俊美的容颜在晨雾中朦胧而清新。 “来接我的船快要到了,我要走了,你一定要保重。无涯的事,我会调查清楚的。”他起身,柔声说道,伸手牵住她的手,一使劲,便将她拉到他的怀里。 原本想做一回君子,只是离别的一个拥抱,可是,却终是忍不住凑到她颈间,屏住呼吸,温热的薄唇不舍地在她微凉的颈间厮磨,好一会儿才放开她,疾步离去。 岛上的清晨很有些清冷,稀薄的白雾盘旋缭绕,夜无烟的背影在晨雾中愈来愈远,渐渐地远隔在烟水之外。 坠子和凤眠已经起身,正缓步寻了过来,遥遥看到夜无烟疾步离去,坠子向瑟瑟施了一礼,便匆忙追了上去。 “你不去送一送吗?这一去再相见还不知何时呢?”凤眠走到瑟瑟身畔,凝声问道。 瑟瑟淡淡一笑,发梢和睫毛上都结着迷蒙的水珠,使她看上去如一朵清新带露的花。 “凤眠,你送他们过暗礁群吧,我稍后再过去!”她翩然转身,穿过花林,向小楼而去。 一艘轻巧的大船遥遥泊在了前方的海面上,凤眠驾了一叶小舟,穿过暗礁丛,将夜无烟和坠子送到了那艘船上。 红日从海上跃出,一瞬间,白雾尽散,天地间一片明丽。大海在日光照耀下,汹涌澎湃。 夜无烟立在船头,朝阳将他的白衣映得透着一丝金红,看上去格外瑰丽。一袭白衣,在晨风里漫卷,看上去飘逸难言。丽日映着波光,使笼在日光中的他,看上去如天神般挺拔俊逸。 大船即将启航之时,有琴声铮铮响了起来。 夜无烟伫立在甲板上,双眸中乍现如星辰般璀璨的波光,又盈满了脉脉柔情,遥遥望了过去。 海边礁石上,素衣翩然的瑟瑟随意坐在一块高高的礁石上,她面前摆着琴案,玉手轻按慢抚,奏响了一曲《破阵子》。 琴曲清亮幽远,曲调雄浑华美,冲破渐欲破晓的晨光,惊起远近栖息的海鸥,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势,如同男儿的凌云壮志,直冲霄汉。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