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2/3)页 “若此,本宫赐你一人,如何?” “不不不,”袁豹急了,迭声,“不是!” “你遇到了,是不?”姬雪目光如电。 “这……”袁豹一咬牙,“是的。” “是谁?” 袁豹勾头。 “不能说吗?” 袁豹依旧勾头。 姬雪朝外叫道,“春梅?” 春梅进来。 “坐下。” 春梅坐下。 “本宫方才问袁豹的话,你可都听见了?”姬雪盯住她。 “回禀公主,奴婢听到了!” “本宫问袁豹的话,同样是问你的。你也老大不小了,早当嫁人了。你且说说,你可有欢喜的人?” “回禀公主,奴婢没有。” “没有就好。”姬雪转头看向袁豹,“袁豹,你年近半百,早当立室。今晨梦中,本宫见到苏子,他在挂念你的婚事,本宫也早有此心,决定赐你一女,望你一生爱她,不离不弃,白首偕老!” “娘娘……主公……”听到苏子名字,袁豹再也憋不住心中悲苦,放声大哭。 “本宫赐你夫人,你哭个什么?” 袁豹似也猜出什么,止住泣,以袖拭泪。 “袁豹,”姬雪盯住他,“从洛阳到蓟宫,春梅一直跟着本宫,如白璧无瑕。你是苏子府宰,苏子知你。春梅是本宫侍女,本宫知春梅。本宫与苏子早有此意,将春梅赐婚予你,今朝机缘到了。本宫正式决定许嫁春梅予你,你可愿意娶她为妻?” “娘娘——”袁豹改坐为跪,叩首悲哭。 “你回答我,愿意还是不愿意?”姬雪提高声音。 “回禀……娘娘……”袁豹泣不成声,“臣……臣所欢喜之女,正……正是春……春梅姑娘啊……娘娘!臣……心无杂念,只……只念春梅呀,娘娘……” “春梅,”姬雪看向春梅,“你可听见了?” 春梅啜泣。 “春梅,伸出手来!”姬雪吩咐,伸手给她。 春梅伸出手。 “袁豹,你也伸出手!”姬雪也向他伸出一只手。 袁豹伸出手。 姬雪握住每人一只手,将它们交在一起。 二人全都哭了。 二人双双跪下,朝姬雪叩首。 “你们的吉日本宫已经看好了,”姬雪说道,“就是后日。洞房就是这处宅院,从今日始,它属于你们二人,由本宫请求王上,王上会恩准的!袁豹——” “臣……候旨!”袁豹颤声。 “从这辰光起,”姬雪接道,“你可有两日布置新房,你们双方的媒人皆是本宫,道贺客人将有太后、大王并王后!新娘嫁妆,本宫已备好了!” 二人泣不成声。 在祖太后姬雪的主持下,燕国老臣袁豹与姬雪侍女春梅的婚礼如期举行,场面低调而宏大,因为太后、燕王并王后尽皆到场祝福。 婚后三日,袁豹奉旨上朝,燕王宣读诏书,彰袁豹之功,晋其爵为上大夫,赐府宅一座,就是袁豹一直厮守的苏秦相府。 又三日,燕室祖太后姬雪奏明燕昭王,给菲菲、春梅各留一封短笺,让他们彼此照看,遂由甘棠宫的老宫正驾车,离开蓟都,扬长而去。 白起被关在终南山的黑雕台里已有两个月了。 当然,白起并不晓得这儿是终南山,也不晓得是黑雕台,只知道他被关在山中的地牢里。 其实不是地牢,而是一个封闭相对严实的建筑,屋顶很高,可以透进阳光。门户结实,上着大锁,逃是没有可能的。没有枷,没有铐,也无锁链,白起完全是自由的。房间也够大,生活设施一应俱全,他可在里面打拳踢腿,每三天还有人端热水盆进来,让他擦澡。 这且不说,他还有专人伺候,便桶也是一日一换。一日三餐,早餐相对简单,午、晚两餐皆是两荤一素一汤,晚餐时外加一壶酒。 惟一不适的是寂寞。没有人与他说话,看守并照料他的所有人好像是一群哑巴。 在两个月后的这天上午,早餐过后,房门打开,两个人走进,一男一女,男的是嬴华,女的是天香。 “白公子,”嬴华拱手,“在下迟来,委屈公子了!” 白起坐在几案前,瞄他一眼,没有动,语气冷冷的:“你是何人?” “将军请看这个!”嬴华示意,天香递给他一封密函。 白起打开,正是他在宜阳家中收到的绑匪来函。 毫无疑问,是绑匪来了。 “公子的三十镒足金在下收到!”嬴华朝他拱手,“谢公子为在下分忧解愁!” 白起冷蔑一哼:“你解忧了,我的家人呢?” “公子请跟我走!”嬴华伸手礼让一下,率先出门。 白起略略一顿,站起来,跟在后面。 天香走在最后。 三人走出地牢,沿山中石径东转西走,约有一刻工夫,来到一处庭院。 是个很美的院子。 嬴华住步,朝院门伸手礼让:“白公子,请!” 白起瞄他一眼,大步走进。 院中并无他人,一个约两岁多的女孩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玩一堆沙。 无他,正是他的女儿,白薇。 白起急走过去,蹲下来。 白薇抬头一看,惊喜:“阿大——”扑他怀里。 白起紧紧抱住女儿,泪水出来。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绮漪。 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绮漪使劲揉几下。 “娘——”白起抱住女儿,跪下。 “我的……起儿……”绮漪喜极而泣。 正在房内收拾屋子的白起夫人亦赶过来,站在门槛处,怔怔地望着他,泪水出来。 劫后余生,亲人相见,悲喜交集。 一阵激动过后,白起将孩子递给母亲,大步走出院门。 院门外面,远远地站着嬴华与天香。 “我阿大呢?”白起逼视二人,“他是不是也在这儿?” 嬴华击掌,不一会儿,两个黑雕引领一人走向这儿。 正是白虎。 白起飞步迎去,反让白虎怔了。 白虎顿住脚步,盯住他,似是不认识。 “阿大!”白起叫道。 “起儿,”白虎终于回神,“你……怎会在这儿?” 白起将发生的事扼要讲过,白虎全然明白了。 白虎颓然蹲地,两手抱在头上。 “阿大?”白起也蹲下来。 “起儿,我们……中计了!”白虎语气沉重,“将我们弄到这儿的,不是绑匪,是秦人!” “天哪,宜阳!”白起惊道。 “禀报二位白公子,”嬴华缓缓走过来,拱手,“宜阳已经归秦了!” 白虎站起来,看向他,显然是第一次见,盯他一会儿,拱手:“您是——” “白公子不识在下,想必晓得这位!”嬴华击掌。 天香款款走过来,朝白虎鞠个大躬:“小女子见过……少爷……” 白虎目瞪口呆。 要知道,当年在安邑,天香是眠香楼的头牌,而眠香楼是白家的私产,想当年,除侍奉魏国太子申之外,侍奉白虎也是天香的份内义务。天香是秦国黑雕的事,白虎是之后很久才晓得的,透给他这一绝密的是从秦国归来的公孙衍。 望着这个迄今风韵依在、风骚不减、风靡列国且与他相关的奇女子,白虎缓缓闭上眼去。 尽管咸阳的人都在尝试瞒着张仪,苏秦的死讯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了。 张仪是从士子街头听来的。士子街依旧在,来自列国的士子依旧络绎不绝地西赴咸阳寻求机遇,尤其是稷下学子。 宜阳战后,张仪不再关心宫里的事,大多在家陪伴女儿,这日也是无聊,遛弯儿转到这士子街上。由于没穿官服,张仪也很少在外露面,士子街头,没有谁晓得他是张仪。 张仪自然而然地转到他与苏秦都曾住过的那家客栈。 历经这么多年风雨,那客栈依在,只是门头经过大修,上面的“运来客栈”四字,也变得更醒目了。客栈正堂是个大厅,也是客人聚会、聊天的公开场所。张仪进去,见这里窝着不少人,个个青春年少,似张仪这般年纪,已成稀奇,是以招引来不少目光。 张仪也不理睬他们,随便寻个角落,席地坐下。 他们正在说古论今,讲述天下奇闻。见场面重新安定下来,所有目光就又看向坐在核心位置的一个年轻书生。那书生重重咳嗽一声,接住方才的话题,讲起数月之前发生于临淄的那场轰动天下的大谋杀。 虽然故事已近尾声,但张仪仍旧震惊了。 听到“苏秦”二字,听到苏秦怀里抱个胸前插刀的女人,后背插刀,死了仍旧跪着不倒,张仪只觉得轰的一声,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了。 张仪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客栈,走回府宅的。 张仪坐在自己的书房里,一直坐到天黑。 天色黑定,张仪从墙上取下佩剑,抽出来,拭拭剑锋,复插进去,挂在身上,没有叫车,脚步踉跄地走出门去。 张仪的步子越走越坚定,越走越快,径直来到嬴华府中。 见是张仪,门前守卫拱手迎接。 张仪没有睬他,直走进去。 嬴华正在府中,对面坐着天香,正在议论什么。 张仪明白,刺杀苏秦的正是二人。 刚好! 张仪的手按在剑柄上,二目喷火,轮换喷向二人。 “张兄?”嬴华看向他,怔了。 “哼,什么张兄?”张仪冷笑一声,拔出剑,盯视二人,“我问你们,苏秦是否死于你二人之手?” 嬴华明白原委,苦笑一下,看向天香。 天香别过脸去。 “这是承认了!”张仪咬牙,一字一顿,“嬴华,你个卑劣小人,这就受死吧!” 话音落处,张仪挺剑直刺嬴华。 说时迟,那时快,但见袖子一闪,天香已经弹跳起来,贴近张仪。张仪手腕一麻,长剑脱手,剑柄于瞬间落在天香手中。 这样的速度,张仪只在越王的琅琊台上见过。 天香持剑,侍立于侧。 嬴华指向天香坐过的位置:“张兄,请坐!” 张仪这也冷静下来,正襟坐下。 “相国大人,”天香双手捧剑,款款走到张仪跟前,“冤有头,债有主,苏大人是天香杀的,与金雕无关。那天晚上,是天香将拔出秋果的刀,刺进苏秦的后心。您要复仇,就杀天香吧!”跪下,朝天遥祭,喃声,“苏大人,天香不想杀您,可天香不得不杀您。天香欠您的,今日偿还!” 话音落处,天香将剑柄递给张仪,拿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,闭上眼睛。 张仪接过剑柄,盯住她。 天香静静地候着。 时光凝滞。 张仪握剑的手在微微颤动。 张仪的胸膛在急剧起伏。 张仪迟迟未动。 “相国大人,”天香的语气愈加平静,“您动手吧,天香早就候着这一刻!” “啊!”张仪大喝一声,爆发了。 张仪手中的剑被一股大力掷出。 那剑没有刺向天香,而是飞脱他的手,“当”的一声,剑尖扎进他背后的木柱,嵌入数分。巨大的冲力使剑身左右摇摆,发出铮铮的鸣响。 “相国大人……”天香的泪水出来了,泣不成声,“苏大人……” “来人!”嬴华大叫。 有人进来。 “有请范厨!” 不一会儿,范厨一溜小跑地赶来,穿着他的厨衣,手中还掂一柄铁铲,显然正在造厨。 “主公有何吩咐?”范厨哈腰站定,许是跑得太快,气喘吁吁。 “范兄,本公有一事求你!”嬴华站起,朝他深深一揖。 “主公呀,”范厨见主公对他行此大礼,紧忙跪地,“您这是折杀小人哪。您有何吩咐,吩咐就是了,怎能行此大礼,还讲一个‘求’字呢?” “本公想求范兄一壶家酒,就今宵!”嬴华又是一揖。 “小人这就舀去!”范厨顾不上再说什么,身子一弹,起身去了。 “范兄,”贏华送出一句,“亮出你的本事,多做几道佳肴,本公要与相国一醉方休!” “好咧!”范厨远远回应一声,一溜儿跑去了。 张仪晓得这坛酒,也晓得满满一壶意味着什么。 那年范厨随他来到咸阳,嬴华在离他家不远处购置一处两进宅院,将房契赠送予他。范厨在自己的小院里挖出一窑,将那坛他视作生命的祖传家酒藏进去,专职成为嬴华一家的大厨。 虽说有恩于范厨,但范家的这坛由生命所酿成的尊严之酒,嬴华是断不肯轻启的,这么多年来,范厨应他之请开过三次坛,每一次他只取一爵,第一爵献的是先王驷哥,第二爵献的是父亲嬴虔,第三爵是为成全紫云妹妹而让张仪喝了。 所取这三爵,嬴华未尝一滴。 这一次,嬴华不仅要喝,且还求请范厨舀出一壶,是真正豁出去了。作为一个资深酒鬼,张仪晓得一只酒坛的容量。再大的坛子,也是舀不出来几壶的。 张仪明白,这壶酒不是予他醉的。莫说是一壶,纵使一坛,他也醉不了。 这壶酒,是为献给另一个人,献给那个嬴华与天香都不想杀却又不得不杀的人。 果然。 夜深了。 祭坛设起来了。 佳肴端上来了。 一壶范厨曾祖冒着杀头风险于百多年前窑藏的私酿贡酒摆上来了。 祭坛上设着两个牌位,一个是合纵以制秦的六国共相苏秦,另一个是他的义女、两度杀他又保护过他、最终为他而死的秦国黑雕,秋果。 那壶酒被嬴华倒在两只黑色的大瓷碗里,供在两个牌位下面。 香火缭绕中,张仪、嬴华二目微闭,倾听天香泪眼模糊地缓缓讲述那个晚上发生的故事。天香说,她接到的诏命是,苏秦不死,所有参战的黑雕都得死;天香说,在她追上苏秦的时候,除秋果之外,参战的四十名黑雕已经战死了;天香说,秋果拖着苏秦一路跑啊,眼见就要跑到雪宫门外了,眼见雪宫的卫士就要迎到他们了;天香说,她叫秋果躲开,掷出飞刃,可秋果非但没有躲开,反倒推开苏秦,挺胸挡住她的那柄利刃;天香说,苏秦是可以逃走的,她已决定放走苏秦了,因为所有的黑雕已经死了,她不过是一死而已;天香说,她万没料到苏秦又拐回来,跪在秋果跟前,抱起秋果,给她个背,对她说,你是天香吧,请动手吧;天香说,她拔出秋果的刀,一度只想刺进自己的胸,可……就在最后的瞬间,她想到了金雕,想到了黑雕台,想到了秦国,她是对秦国宣过誓的,她必须效忠于她的誓约…… 天香说不下去了。 天香也说完了,更咽不止。 嬴华拿起两只火把,一只递给张仪,一只自己拿着。 两只火把同时伸进酒碗。 两只酒碗燃烧起来,发出蓝白绿黄橙五色杂糅的光。 这是一壶告慰生命与灵魂、相杀与相生的酒,舀自一坛酿给岁月与尊严、不服与感恩的酒坛。 整个祭坛,整个庭院,不,是整个咸阳城,在这个只属于神灵的时刻,全都沐浴在范厨贡酒的一壶陈年浓香里。 得知这晚所舀的家酿祭的是六国共相苏秦,范厨回到自家院里,掩上房门,将盛酒的铜壶赫然摆在几代先祖的牌位前面,缓缓跪下,哭了个酣畅。 这一夜,张仪没有回家,只在嬴华家里叙话。 天色微明,宫中大朝,张仪使人回府取来朝服,穿戴整齐,与嬴华同去上朝。 先王时,秦宫为隔日小朝,每隔三小朝为一大朝。小朝参与者为朝中部分臣子,何人参与、解决何事等由值事内臣事先通知,大朝则为居住于咸阳的中大夫以上官员,足有两百多,若是全勤,就能列满整个宫殿。 武王不喜上朝,小朝隔日改作隔两日,大朝每隔三个小朝改为每隔五个小朝。这样一改,每月原定的五个大朝,就变成两个了,一个多在上半月的月半,另一个多在月底。 但凡大朝,若无要事或重病,朝臣不敢不来。 这日大朝,朝堂上黑压压地,能来的全都来了。 张仪依旧位列诸臣首席,原本凌驾在张仪之上的任鄙与乌获已经不在咸阳。由于破韩再添军功,任鄙与乌获获得重任,任鄙被任命为汉中郡郡守,辖原新郑及新近割来的楚国汉中诸城邑,乌获则被委派商地,接替了告老的魏章。让两大莽汉镇守汉中、商城两处重地,朝臣们无不捏着一把汗。好在楚人对苏秦、张仪的战后处置相当满意,边境也还安定。 “诸卿,诸大夫,”武王目光威严,逐一扫过众臣,“今日大朝,何人有奏?” 众臣面面相觑,良久,没有人奏报。 在秦国,通常上朝,大朝处理小事,小朝处理大事。在大朝,凡上朝臣子皆有奏事的资格,因而君王要处置的多是基层的具体事务。实情情况是,具体事务多在日常流程中走过了,个别棘手的也在小朝里解决了,因而大朝主要是听秦王讲些励精图志之类的训话,或处置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动,需要场面以烘托国威。 武王候等一时,见众臣皆无声音,遂清清嗓子,刚要开训,张仪跨步出列,走到武王前面,拱手:“臣有奏!” “张相国,你奏何事?”武王看过来,目光不悦。 “臣奏请三事,”张仪缓缓说道,“一,臣奏请我王知人善任,因材施用,文武并举,以使我大秦人尽其才,不因偏爱而成患难;二,臣奏请我王谨慎处置邦国事务,尊重邦交礼仪,行事光明磊落,以免我大秦树敌于天下,酿成大祸;三,臣奏请我王……” “张仪!”武王一拳震案,截住他的话头,“你且说说,什么叫作文武并举?什么叫作因材施用?什么叫作偏爱而成患难?” 武王力大,几案结实,在场臣子吃此一震一吼,无不惊骇。坐在后排的几个胆小官员歪倒在地,迟迟坐不起来。 “回禀大王,”张仪侃侃说道,“任鄙、乌获二人,皆为一介武夫,可做先锋将军,冲锋陷阵,不可主政一方,尤其是汉中、商城两大军事重地!” “二呢?”武王声如雷鸣,色如猪肝了,“寡人何处没守邦交礼仪了?寡人何处没有光明磊落了?” “臣闻,六国共相、天下名士苏秦于数月之前受刺于齐宫门外,齐人于现场得刺客四十尸,已经查实,所有尸体,皆有秦人标识。邦交事务以此方式处置,古今未之闻也!” “你——”武王的手指打颤了,“住口!” “大王,”张仪面无惧色,稳稳站立,“臣还没有奏完呢!” “说!”武王从牙缝里挤出。 “三,臣奏请我王,继续将先惠王的连横制纵方略作国长远国策,以此处置邦国事务。”张仪顿住话头。 “你可奏完了?”武王逼视。 “臣奏完了。” “哼,”武王冷笑一声,“寡人道你奏出了什么奇策出来,原来依旧是连横!”伸手,直指张仪,“若是连横,寡人就离不开你张仪,是不?” “臣以为不然。”张仪拱手,愈发谦恭,“臣奏请我王,在抛弃连横之前,先要明白什么才是连横。” “张仪!”武王再击几案,“你真的以为寡人不晓得什么是连横吗?”比了个高度,“寡人还在这般高时,就听你对先王咶噪连横,听来听去,耳朵都听出茧来!” “如此,何谓连横,臣请大王赐教!”张仪犟劲上来了。 “连横,”武王冷笑一声,“不就是因应苏秦的合纵吗?苏秦合纵六国,攻我函谷,你出连横之策,什么亲燕、相魏、横韩……搞出一摞摞的事来,”声音提高,“结果呢?”倾身,指向他,“六国纵军是你的连横击退的吗?你连横燕国,燕国被簒了;你连横魏国,魏国完蛋了;你为连横魏国,使司马将军伐齐,却又让司马将军奉行礼义,什么拔柳下惠坟头一草者,诛九族,结果呢,我大秦铁军成为一个笑话!再后,你连横四国伐楚,伐来伐去,我死伤二十万众,得到什么了?”咚咚咚连震几案,“什么也没得到!倒是他韩国,轻悠悠的就得了方城,得了宛城!” “哈哈哈哈——”张仪爆出一声长笑。 “你……”武王牙齿咬起,声音从牙缝里出来,“是嘲笑寡人吗?” “臣不敢!”张仪止住笑,拱手。 “你为何而笑?”武王逼视。 “为我张仪而笑!” “笑你什么?” “笑我的眼瞎了,笑我的心软了!” “如果不瞎不软呢?” “臣就守在韩国,不再回来!” 这对君臣在朝堂上面对面地这般硬杠,在秦宫里尚属首次。 所有朝臣渐渐听明白了,无不为张仪捏一把汗。嬴华、嬴疾、司马错、车卫秦,多数朝臣都是晓得张仪的,也都是一步一步跟从张仪走过来的。 武王显然未曾料到张仪会向他发难,且如此刚硬,让他在众臣面前毫无回旋余地。 “说得好!”武王冷笑一声,指向他,一字一顿,“你,身为秦臣,包藏二心,咆哮朝堂,蔑视本王,”转向御史车卫君,“依据秦法,该当何罪?” 车卫君冷不丁遭此一问,一时懵了,不知所措。 “臣代奏。”张仪缓缓接道,“依据秦法,单是蔑视君王一罪,当诛九族!” “张仪,这可是你说的!”武王气极,“来人,拿下逆贼,诛其九族!” 立时进来两个卫士,将张仪拿住。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。 短短几句口舌之争,横行天下的堂堂相国就成为受诛九族的二心逆贼,这是连行走于江湖的小说家们也不敢相信的故事。 “哈哈哈哈——”张仪再出一串长笑。 “押下逆贼,打入死牢,诛其九族!”武王指向他,嘴唇哆嗦。 几名卫士押走一路长笑不绝的张仪。 “散朝!”武王从牙缝里挤出二字,忽地起身,拂袖离场。 在场众臣谁也没动,如同历经一场旷世劫难。 最先起立的是嬴华,扯一下嬴疾,起身去了。之后是司马错,甘茂,再后是所有朝臣。 嬴华走到殿外,压低声音:“疾哥,哪能办呢?” “回家吧。”嬴疾摊开两手。 嬴华没有回家,而是追在嬴疾之后,来到嬴疾府中。 嬴华晓得,王室公子中,惟嬴疾智谋最多。 入得府来,二人相对而坐,没有人出声。如此坐有不到半个时辰,院里一阵响动,紫云旋风般卷进,号天号地起来。 嬴华由她哭一会儿,起身,扶起她。 “疾哥,”紫云止住哭,血红的眼睛盯住嬴疾,“你说话呀!” 嬴疾两手一摊:“让疾哥说什么呢?” “好!”紫云一转身,朝外就冲。 嬴华眼疾手快,一把拖住她。 紫云再哭。 “云妹,”嬴疾看向她,歪起头,“你哭什么呢?” “你妹夫呀,那个愣子要杀他呀!” “他能杀吗?”嬴疾反问。 这一反问,倒是嬴华与紫云尽皆怔了。 “荡儿是气昏头了,信口定罚!”嬴疾苦笑一声,“诛九族,他能族吗?依据秦法,九族之中,包括你我,也包括他呀。” 嬴华、紫云一想,是呀,排起辈分来,张仪是嬴荡的姑丈,若诛九族,他嬴荡近着呢。 “怪道张仪一路狂笑!”嬴华也出一声苦笑。 “再说,”嬴疾看向紫云,“云妹手中的那道牌牌,搁在家中做什么呢?” “牌牌?什么牌牌?”紫云怔了。 “先公父奖赏予云妹的免死金牌呀!”嬴华比划一下,“没有云妹,就没有河西之胜。没有河西之胜,就没有我大秦的今天。这张金牌,荡儿不能不认哪!” “天哪,鬼晓得哪儿去了,我得回去寻寻!”紫云转身跑去。 紫云翻箱倒柜,折腾大半天,总算从她的一个嫁妆箱里寻到那道牌牌,飞也似的奔向嬴疾府宅,扯二人径入宫去。 第(2/3)页